去阿尔巴尼亚之前,我脑子里装满了电影画面。山鹰之国,碉堡,硬汉,还有点社会主义兄弟的陈年旧情。我以为自己是去做一次田野调查,去欣赏一种“原生态”的质朴。
一落地我就知道,我想多了。
生活根本不是电影,尤其是在巴尔干。理想和现实之间,差得太远。真实的日子,粗糙,混乱,自成一派逻辑,它不会给你任何准备时间,直接一巴掌把你扇醒。
今天我就不说那些虚的,只讲几个让我记到现在的片段。全是实在话。
第一件事,关于“五分钟”和我的水帘洞
地拉那的老公寓,入住第三天,卫生间热水管炸了。
不是漏水,是炸了。水花跟喷泉一样,我当场就懵了。手忙脚乱给房东打电话,那边倒是很镇定,一口浓重的口音英语:“My friend, don't worry. Plumber. Five minutes.”
五分钟。
听到这个词,我松了口气。这不就是我们的“闪送”速度嘛。靠谱。我立刻开始拿盆接水,拿毛巾堵门缝,进入紧急状态。
五分钟过去了。门口很安静。
十五分钟过去了。除了邻居家的狗叫,什么都没有。
半小时后,水已经从卫生间漫进了客厅。我火了,再次拨通房东的电话。“半小时了!他说好的五分钟呢?”“Yes, yes, five minutes. He is coming.” 电话那头依然岁月静好,最后还飘来一句当地名言:“Avash, avash.”
慢慢来。
这个词,就是阿尔巴尼亚的国家座右铭。但在当时,它就是催命符。
一个小时后,门铃终于响了。我像看见救星一样拉开门,一个叼着烟的大叔站在门口,工具包破得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。他看了一眼我家的惨状,毫无波澜,甚至还咧嘴对我笑了笑。
我指着卫生间,急得快跳起来:“快!这里!”
他慢悠悠地走进来,把工具包往地上一扔。然后,他转过身,非常认真地看着我,问了第一个问题。“Kafe?”咖啡?
我脑子嗡的一声。我家正在发大水,你问我喝不喝咖啡?我几乎是压着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:“能不能先修?”
他耸了耸肩,那表情好像在说:现在的年轻人,真没耐心。然后才晃进卫生间。敲敲打打一番,出来宣布:“问题很大。要特殊工具。我回去拿,二十分钟。”
又一个精确的时间。我一个字都不信。
那“二十分-钟”,最后走完用了一个半小时。他回来后,在我家又折腾了两个多小时。期间,抽了无数根烟,还跟我聊了他儿子在意大利的工作。最后,水管是修好了。他拍着我的肩膀,一脸“你看,搞定了吧”的得意。
这件事对我冲击极大。
在国内,时间是尺子,是命令。一切都必须量化,必须准时。一个敢这么干的修理工,早就被平台和客户的差评淹没了。但在阿尔-巴尼亚,我第一次明白,时间不是一条线,而是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面团。
那个修理工问我要咖啡,不是懒,也不是刁难。在他看来,解决问题是必然的,但解决问题之前,人与人的交流是第一位的。我们不是甲方和乙方的关系,而是“一个人来给另一个人帮忙”。喝杯咖啡,是建立关系的仪式。
他们的生活,不以“效率”为核心驱动力。我们拼命工作,是为了“以后”能好好生活。他们觉得,生活就是现在。就是这杯咖啡,这次聊天,这个不着急的下午。这种“慢”,写在书上是田园诗。当它淹到你家客厅地板时,就是文化休克。
第二件事,关于一把樱桃和一张看不见的网
后来,我开始逛当地的巴扎,就是集市。地拉那的新巴扎,烟火气十足。
有一次,我在一个老奶奶的摊上买樱桃。挑了一大袋,250列克。我翻遍口袋,只有一张2000的大钞,零钱不够。
在中国,这根本不是事。但在那,现金是王道。我正准备尴尬地让老奶奶拿掉一些樱桃。
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,旁边一个大哥给我翻译。“她说,没问题,你拿着。钱下次来再给。”
说完,老奶奶就把那袋樱桃硬塞进了我怀里。我彻底愣住了。一个陌生的外国人,她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,就让我赊账?我第一反应是:这是什么套路?
我连连摆手,可她比我还坚持,一脸“你怎么这么见外”的表情。我只好在周围人善意的目光中,抱着那袋樱桃回家了。那感觉,荒诞又温暖。
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,换好零钱直奔她的摊位。老奶奶看见我,笑得像看见自家孩子。我把钱递给她,她收下,又抓了一大把杏子塞给我,死活不收钱。
这背后,是阿尔巴尼亚一个很硬核的词:“Bes?”。没法简单翻译,它代表着承诺、荣誉、誓言和信任。一个人的Bes?,比他的命还重要。这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东西。
我当时特别感动。我以为我理解了这个国家的精神内核。直到我的居留卡出了问题。
我去移民局补办,材料齐全,排了长队。轮到我,窗口里的公务员眼皮都没抬,随便翻了翻就说我缺文件,把我打发了。可那份文件,官方清单上压根就没有。
我跟我的当地朋友Lorik抱怨。他听完,一点也不惊讶,反问我:“你直接就去了?你得认识人才行。”“我不认识人啊。”“别担心。”Lorik拍拍胸脯,“我表嫂的弟弟在那附近的一个部门工作。我打个电话。”
一个电话。世界就变了。
第二天,Lorik带我走的侧门,直接进了“熟人”的办公室。喝咖啡,聊天。那位先生拿起我的材料,打了个内线电话。然后让我下午再去那个窗口,找同一个人。
下午,还是那个窗口,还是那个人。他看见我,居然笑了。拿起材料看都没看,直接盖章,让我去缴费。全程,五分钟。
我当时的感觉,无法形容。愤怒?无奈?还是荒诞?
**那个在菜市场闪闪发光的“Bes?”,那种人与人之间最纯粹的信任,到了制度层面,就蒸发了。**它变成了一种破坏规则的工具,一张巨大且密不透风的关系网。
人们不信规则,只信人。你认识谁,比你是谁、你有多遵守规定,重要一百倍。这就是阿尔巴尼亚的矛盾。它用一种古老的人情温暖了我,又用一套不讲理的潜规则搞懵了我。理想中的诚信社会,原来是有边界的。边界之内,情同手足;边界之外,寸步难行。
第三件事,咖啡馆里的男人和“为什么”
阿尔巴尼亚最多的建筑是什么?不是碉堡,是咖啡馆。
从首都到山村,遍地都是。而且,从早到晚,里面都坐满了男人。他们一杯浓缩咖啡,一根烟,就能聊一下午。
一开始我真的无法理解。他们都不用上班吗?他们的人生追求是什么?就这么坐着?
我的朋友Lorik就是其中一员。三十出头,聪明,英语好,但没有正经工作。打零工,赚点钱就够花。他活得比谁都潇洒,一点不焦虑。
有一次,又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,我们坐在市中心的咖啡馆里。我跟他讲我的规划,说要努力工作,要攒钱回国买房。
我讲得热血沸腾,Lorik却一脸平静地打断我。他问:“Po pse?”但是,为什么呢?
我一下被问住了。“为了更好的生活啊!有自己的房子,有安全感。”他看着我,就像在看一个外星人,然后慢悠悠地说:“那你现在不快乐吗?有地方住,有咖啡喝。你为了一个遥远的‘安全感’,放弃了今天下午的太阳和咖啡。等你买到房子,你都老了。那时的快乐,跟现在一样吗?”
我的奋斗观,那天下午,在那张小桌子旁边,彻底崩了。
我试图跟他解释什么叫“延迟满足”,他根本听不进去。在他和绝大多数阿尔巴尼亚人看来,人生不是一场用来赢的竞赛,而是一段用来体验的旅程。 积累财富,远没有享受当下重要。
当然,这背后有很现实的经济原因。工作机会少,失业率高。但这种无奈,久而久之,就成了一种生活哲学。他们的“努力”,跟我们的“努力”,压根不是一回事。我们是纵向的,削尖了脑袋往上爬。他们是横向的,努力维系和家人、朋友、邻居的关系。一个男人最大的成功,不是他有多少钱,而是他有多少好朋友,他的家庭聚会有多热闹。
我不敢说哪种生活方式更好。但他们的那个“为什么”,确实像根针,扎破了我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那个高速运转的气球。
最后说几句
所以,阿尔巴尼亚到底怎么样?它很矛盾。非常矛盾。
这里有最淳朴的热情,也有最低效的系统。有最坚固的承诺,也有最无奈的现实。它不是旅行滤镜里的童话,也不是历史课本里的标签。它就是它自己,一个在传统和现代之间不断拉扯,有点混乱,但生命力旺盛的地方。
理想和现实是差得远。但摔碎的理想挺好。它至少让我看清了脚下的路,也让我明白了,路,不止一条。